杏彩平台app“一个都不能少”:汽车供应链的奥秘

  行业动态     |      2023-05-13

  上海暴发的新冠疫情,出人意料地引发了一场全国汽车产业的断供危机。这场危机暴露了当今汽车供应链的弱点:链条超长、追求低库存、高周转率,但汽车生产又不能缺少任何一个零件,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弹簧——只要有一个环节断裂,都会导致整个链条停摆。不过,从另一面看,正是因为汽车供应链上的企业高度关联,牢牢,为了更好地生存,会不断开枝散叶,构筑出一个庞大的产业生态。当外界试图分割彼此时,这个生态具备顽强的抵抗能力。这种能力在今日弥足珍贵,保护好它,应当成为共识。

  这场危机被大规模地呈现到公众面前,始于小鹏汽车创始人何小鹏发的一条朋友圈:“如果上海和周边的供应链企业还无法找到动态复工复产的方式,5月份可能中国所有的整车厂都要停工停产了。”朋友圈的发布时间是2022年4月14日,与上海进入“全域静态管理”的4月1日,恰好隔了两周。

  为什么何小鹏在这个时间点,发出了这条看似“耸动”的警告?上海一地的变动何以牵动全国所有整车厂?他提到的“供应链”或许能给出答案。

  上海市做出封控管理的决定是在3月27日晚间,按照计划,3月28日先封浦东,4月1日再封浦西,到4月5日解封。3月31日,赶在被封之前,位于嘉定区的安波福上海连接器工厂(以下简称安波福上海工厂)紧急派驻了1800人进厂闭环生产。

  1800人,占到这家工厂全部员工的60%,因为他们当时的目标是要保证80%的产能。安波福是一家汽车科技公司,其前身是德尔福汽车公司,最早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的零部件部门,上世纪90年代拆分后独立发展,一度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。2017年底,德尔福分拆动力总成业务部后,改名为安波福,目前在国内有18家工厂,25000多名员工。

  安波福在吉林长春也有工厂,上海“全域静态管理”之前,长春已经封了一段时间,那边的工厂停工停产,不过因为下游的整车厂(或称主机厂)也停了,所以影响面不算太大。但这倒是给他们敲响了警钟。安波福的亚太区总裁杨晓明告诉我,在长春之后,他们已经开始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,后来上海采取了两轮48小时的静默,他们赶紧制定预案,抓住这两次静默期在安波福上海工厂做了两次闭环生产的演练。

  杨晓明的团队明白,上海的连接器工厂太重要了,他们的客户覆盖了国内外几乎所有大型汽车厂商,还有30%的产品供应海外车厂,“而且我们是系统供应商,牵扯到的不光是汽车的某一个部位,有的汽车制造商用我们的主动安全系统,有的用我们的电子电器架构系统,我们一停,对我们的客户会产生影响。而且今年的情况跟2020年不一样,(现在)国内虽然也停了不少主机厂,但国外的生产还是正常的,如果你不能供货,就会造成全球效应”。

  所以,得知要“全域静态管理”的消息后,杨晓明第一时间就决定动员工人驻厂保供。尽管已经演练过两次,但做出这个决定仍不容易。杨晓明说,当时大家对闭环生产都没什么经验,1800人全住到厂里,吃喝拉撒怎么解决、怎么保证大家的安全、在厂里怎么测核酸抗原、怎么满足消毒的要求,统统是问题。在浦东的周良杰也是闭环第一天就遇到了麻烦。他是上海龙感汽车科技有限公司的总经理,工厂在浦东新区,3月28日就被划为了封控区。周良杰当天安排了18个人进厂,因为公司规模不大,只有180人,平时都是靠餐饮公司送餐,结果当天被封后,餐饮公司没法送,进去的18个人怎么吃饭成为第一道难题。最后,他们只能联系隔壁工厂,从他们的食堂里借来了饭菜,把第一天对付了过去。

  和杨晓明一样,周良杰之所以要派人进去也是为了给客户保供。他们公司是2014年成立的,主要生产汽车传感器。“上汽、理想、比亚迪都是我们的客户,他们有些项目正在开发的关键阶段,为了不影响他们的进度,所以我们挑了一些最要紧的项目维持生产。18个人其实效率很低,大概只能维持不到5%的产能,纯粹是应急。但当时谁也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长时间,都以为只封14天,我们把关键的、紧缺的东西解决掉就行。”周良杰说。

  人员的问题勉强解决后,才发现物料的进出更加棘手。杨晓明说,上海疫情暴发后,周边省市开始限制上海过去的车辆,他们找到上海市经科委,申请到第一批跨省卡车通行证,然后跑到周边的供应商那里紧急拉了一批库存进来。另一边,又赶紧联系出口承运商,跟他们了解空港、海港的运行情况,看哪些地方能出去,一家不行换另一家,最后总算找到了能走的集装箱。

  这一切安排都是基于疫情短期就能结束的判断。“3月30日,我们和工人第一次交流的时候,说的也是闭环两周,最长四周,希望大家共同渡过这个难关。采购部门还多计划了两周,按六周的生产需求去供应商那里找库存。因为你拉多了没地方放,而且供应商也都有自己的库存,你就算想多拉,人家也给不了。”杨晓明回忆道。

  对大部分供应链企业来说,库存的极限都在两周以内。周良杰解释道:“汽车行业平时有一个安全库存的设计,一般是14天左右,大件的物料短一些,可能就两三天,小件稍微长一点,所以前面14天大家都觉得影响可控,过了14天后,大家都开始紧张起来了,因为最后的库存也耗尽了。”小鹏汽车的创始人何小鹏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,这也解释了开头的问题——“全域静态管理”刚过14天,何小鹏便发出了全国汽车业可能停摆的警告。

  这条警告引起了业内的强烈震动。中国是全球最大的汽车生产国和消费国,每年产销规模超过2500万辆,再算上终端的销售、维修行业,整个汽车工业创造的产值以万亿元计,吸纳的就业人口达到数千万。如果全国所有整车厂停工,对经济的冲击有多大可想而知。所以到4月中旬,从中央到上海,各个部门开始全力推动企业复工复产,在前几批白名单里,很大一部分都是汽车供应链企业。

  不过,上海很多区域的“静态管理”仍在延续,工程不只是面临物料紧缺的问题,现场管理的难度也成倍提高。杨晓明派进工厂的1800人以生产一线人员为主,而支持部门,比如技术保障、财务、人事等很多都留在外面,“没有这些支持部门在现场,工厂运营维持一两周还可以,时间一长,问题就会接踵而至,大到机器设备的检修、零件更换,小到一张怎么开、电脑出了故障怎么解决。如果工厂没有远程解决的能力,闭环生产就很难进行下去。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大家看到复工复产的白名单不断在批,但是真正能全部复工复产的企业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多。因为如果不是大部分人都进去,有的工厂开了一两天,就不得不停掉”。

  虽然全国所有整车厂停摆的警告没有成为现实,但这场危机激起的涟漪还是从上海扩散开来,也扩散出了长三角地区。根据工信部的数据,整个4月份,全国的汽车产、销量分别下降了46.1%和47.6%。

  曾有人问美国通用汽车负责采购的前副总裁安德森:“你们的挑战是什么?”安德森回答:“复杂度、复杂度,还是复杂度。通用汽车在全球采购的零部件达16万种,这也意味着每天出问题的机会有16万个。而要生产线停顿下来,缺一种零件就够了。”

  “缺一个零件都不行。”——我从几乎所有受访的供应商那里都听到了这句话。为了不让客户停产,上游企业要尽全力为下游保供,这不仅是一种基于契约的法律责任,似乎也成为行业的一种道德要求。杨晓明和周良杰之所以愿意不惜成本,冒着风险也要派人进厂保供,就是受此约束。

  “缺一个零件都不行。”其实也不仅仅是汽车行业的特点,在手机、飞机等行业,这句话照样能成立。不过汽车行业仍然足够特殊:与手机比,它的链条长得多,安全和合规要求也更严苛;与飞机比,它是大众消费品,消费频率和市场规模又要高得多,而且,汽车制造是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,没有波音、空客这样的垄断巨头。

  一辆家用汽车到底有多少个零部件?有人说10万个,有人说3万个,也有的说1万多个,根据车型差异,零件数量也有差别,但总的来说,汽车就是个非常复杂的工业产品。从车身到发动机、传动、制动、悬挂系统,再到里面的座椅、音箱、空调等设备,每个系统都有各种组件,组件下面又有各种零部件。在几十年前,像通用、福特这样的汽车巨头能够一手包办,独立设计、制造一辆汽车,但为了节省成本,现在的汽车业分工已经高度精细化,汽车制造商的整车厂基本都是组装厂,绝大部分零部件都依靠外部采购。所以,对汽车企业来说,现在的市场竞争拼的不是单纯的技术,而是对供应链的管理整合能力。

  现在,汽车的设计和架构越来越精密、越来越复杂,每一辆车背后都延伸出一条超长的供应链:在整车厂(或称主机厂)后面,有几十个安波福这样的一级供应商,还有几百个二级供应商,大量的乃至四级供应商,在最上游还有钢铁、化工、石油等行业提供基本材料。一家车企的纸面实力是每年公布的财报数据,但实际支撑它的是一个庞大的供应商生态。以宝马为例,该集团的区块链技术主管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,他们在全球有12000余家供应商,分布在70多个国家。在另一项数据里,宝马还有近3万家4S店和超过30万家的维修保养公司,整个产业链提供了数百万的就业岗位。在德国、日本、韩国的战后崛起史上,汽车工业都扮演了关键角色,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不少后发国家对“汽车梦”如此孜孜以求的原因。

  作为一级供应商,安波福在中国也有7000多家自己的供应商,主要分布在长三角、珠三角等地区,还有20%~30%的零部件来自海外供应商。供应链采购有个规律,就是20%的大供应商贡献了80%的物料,但这次疫情却让杨晓明意识到,平时关注不多的小供应商反而更容易出问题,特别是一些提供特种材料的小供应商。“这些小供应商占的采购量不大,他们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比大供应商差。之前我们在苏州、无锡、南通就有一些小供应商,因为和政府的协调能力弱,很容易就被停工停产。”杨晓明说,最近他们被卡得比较厉害的就是一家特殊铜材制造商,“它(使用)量虽然不大,但因为汽车行业的特殊性,在某些部位你就必须用它这个零件,短时间你很难找到替代品。”

  克恩·里伯斯也是一家这样的“小供应商”。它是德国一家上百年的家族企业,主营产品是各种弹性元件和精密金属件,他们生产的安全带弹簧占世界份额的70%,全球每10辆车里,就有7辆用了他家的弹簧。1993年,克恩·里伯斯就来到中国,在江苏太仓开设工厂,成为当地第一家德国工厂。太仓工厂的总经理张臻伟是1995年到这里赴任的,当时全厂只有9个人,如今员工数量已经超过1000人,年产值近12亿元。他告诉我,他们生产的安全带弹簧虽是个不起眼的小物件,却有很高的技术门槛,这也是克恩·里伯斯在过去几十年里能长期垄断这个领域的原因。“它体积不能大,要能藏进安全带里面,而且要比车的使用寿命更长,至少是10万次。按照一辆车10年的使用寿命,每天可以抽拉30多次(设计生产)。另外,舒适性要求也很高,不能勒得太紧,也不能太松,还能保证每次能自动收回去。”张臻伟说。

  安全件一旦形成技术壁垒,可能几十年都不会有大的产品变动,因为它对生产质量和稳定性要求很高,整车厂通常不会轻易更换供应商。日本有一家叫高田的公司,在日本第一个研发出了安全气囊,一度在全球安全气囊市场占有20%的份额。2013年,因为产品使用材料的缺陷引发了一系列致命事故,导致使用了该产品的数百万辆汽车被召回,高田公司因此最终破产。

  紧挨着上海的太仓曾在4月中旬升级了疫情防控举措,张臻伟说,他并不担心短期的生产进度暂缓,只要一恢复,产能都可以追回来,他更头疼的是没办法好好做计划,比如备料和人员安排,因为现在的预期总是不可控制。

  如果你对汽车工业分层分级的供应商体系已经有所了解,可以再想象一幅这样的画面:每天清晨,一辆大卡车从上海出发,他们手里拿着采购部门的指令,沿着既定的路线,每碰到一家工厂就停一次,装完货后继续前进,从上海一路到太仓、昆山,最后又回到上海。这个过程是不是像极了一辆送奶车去各家便利店送牛奶?只不过他们不是送货,而是取货,车里装的也不是牛奶,而是连接器、安全带、橡胶密封条或者某个特殊的螺丝钉……大车满载货物回到车厂,这些零部件可能在当天就能装进一辆崭新的小汽车里,走下流水线,晚上就被装进了运往全球各地的集装箱内。

  这种取货方式就是如今在汽车行业非常流行的MR(Milk Run)模式。第一次向我提到这个词的是瀚德(中国)公司太仓工厂年轻的厂长岳喜铎。这也是一家跨国汽车零部件供应商,总部在美国著名的“汽车城”底特律。太仓的工厂在2017年建立,占地3万多平方米,有600多名员工,主要生产的是汽车密封系统,用在发动机舱、车门、车窗、后备厢等部位。他们的客户包括通用、大众、福特,还有比亚迪、吉利、小鹏等,而且大都在工厂300公里范围内。平时,每天都有大车来岳喜铎的工厂上门取货,每次的批量也不大,只能满足两三天的生产需求,只要产品一出仓库大门,就算完成了销售。

  外行人也许觉得这种取货方式非常繁琐,但在如今的汽车工业,它被认为是最高效的。取货方式改变的背后,是一整套生产方式的。业内人喜欢用一个动感十足的词形容这种方式——“拉”。主机厂拉动一级供应商,一级供应商拉动二级供应商,二级供应商拉动供应商,逐级而上,最终把整条供应链紧紧咬合在一起,最大限度地实现供需匹配,最大限度地提高人员、资金、物料的周转效率。

  这种生产理念衍生自日本丰田汽车公司的管理哲学:精益生产。这是一个普通人觉得比较模糊的词,但经过几十年的不断演变,它已经被全球制造业奉为圭臬,在手机、家电、服装等各个行业,管理者们都以此为追求目标。如果你不理解精益生产也不要紧,福特汽车公司发明的“流水线”你一定听过。精益生产,可以说就是第二次“流水线”。

  “丰田那帮人当时能做到什么程度?比如你想定一台带收音机和一台不带收音机的汽车,他马上可以安排生产。不管你想要收音机是红色的,还是黑色的,也都没问题,因为他的物料体系已经柔软到你要什么就能给你做什么,而且不会堆积在那里。”杨晓明告诉我,在精益生产的实践上,疫情之前,全世界都没法跟中国比,“我们的原材料,特别是大宗物料,比如铜材、塑料粒子等,都是我明天要用什么,你当天早上给我送过来,哪怕供应商的工厂不一定是在你附近,它有可能需要8个小时或者4个小时的车程。但中国这些年建立了全球最发达的高速公路网络,物流速度飞快。我发给无锡供应商指令,他两个小时之后就过来了,而且每天可以送几次。”

  精益生产有一个核心的考核指标就是库存,丰田公司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意识到,库存是工厂效率低下的祸根,造成了很多浪费,提升了运营成本。他们无法忍受仓库里的货物堆积,把零库存当作终极目标。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要让整条产业链高速流动起来,在需要的时候,按需要的量,生产需要的产品。后来人们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种模式:Just In Time(JIT)。

  在这方面,旨在推翻传统汽车势力的特斯拉也只是丰田的学生之一。他们在上海的超级工厂把这一套演绎到了近乎极致。在业内流传的故事里,他们生产线需要的物料大多都只储备一两天,甚至有的是当天需要,当天送来,汽车成品也不在厂里过夜,一下来后就装车上船,运往全球市场。上海超级工厂的选址在临港区,与洋山集装箱码头(全球最大的自动化集装箱码头,每年集装箱吞吐量超过2000万标准箱)只隔了一道东海大桥,如果没有拥堵,货车从厂里出发,50分钟左右即可抵达码头。

  越复杂、越精巧,也就越脆弱。“零库存”的确最高效,但它抗风险的能力也最弱。在这次危机中,特斯拉就是最早一批陷入困境的车企,上海超级工厂从3月底开始就被曝停产,并且时间不断延长。4月9日,国产新能源汽车品牌蔚来也宣布整车生产暂停,值得一提的是,蔚来的整车厂在安徽合肥,并不处在严格意义上的长三角地区。

  精益生产的理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。多家供应商企业告诉我,未来他们打算适当提高库存储备,对自己供应商的布局也可能作调整,比如找一些备份的供应商。不过,有一点是共识,精益生产不会走到终点,大家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模式,囤积大批量的物料和产品。周良杰如此解释:“首先是我们的客户整车厂不可能今天造100台,明天就要造1000台。汽车体积很大,1000台车你放都没地方放。我们也一样,如果零部件先造出来放在那儿,不仅仅占地方,而且我用的原材料是要付钱的,如果产品不能马上下线,形不成销售,这个钱就会产生财务成本,企业很快就会陷入亏损。”

  “上海疫情把我们推到了一个极点,在极端情况下,精益生产代表的是什么?它肯定不是当年那种让每个工人15秒完成一个标准动作的方式,杏彩注册而是怎么在数字化的背景下去提高生产效率,怎么去应对突发情况,在各种复杂环境下保障生产能力。”杨晓明从这次危机中再次确信,智能化是工厂未来的方向。事实上,上海连接器工厂之所以能在“全域静态管理”一开始就迅速进入闭环生产,在杨晓明看来,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过去几年里,工厂已经实现了高度自动化、智能化。“这些年我们都在说制造业升级,搞数字化、智能化,大家看到的都是用人成本的问题,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,它显现了巨大的优势,帮我们提高抵抗风险的能力。”

  因为供应链条长,在精益生产模式下,要求物料的周转速度快,汽车工业逐渐呈现出了一个特点,就是供应链在地理上的高度聚集性。大家喜欢扎堆在一个地方,不断衍生,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生态。

  安波福上海连接器工厂所在的嘉定区安亭镇,1983年第一辆桑塔纳就在这里下线,如今围绕上汽大众,镇域内已经遍布密密麻麻的汽车零部件配套企业,成为名副其实的“中国汽车第一镇”。这种聚集效应很早就开始往周边的太仓、昆山等地外溢。

  1993年,克恩·里伯斯公司作为大众的二级供应商,选择在离安亭镇仅半小时车程的太仓开设工厂,开启了德国企业大批涌入太仓的序幕。时至今日,太仓已经有400多家德企,号称“德企之乡”。

  这是一个从生根发芽到开枝散叶的过程。克恩·里伯斯主营的弹簧对材料的要求很高,当时国内没有能力生产,全部依赖进口,但随着工厂规模的扩大,进口的成本也越来越高。2005年,克恩·里伯斯干脆把德国的材料供应商也请到了太仓,在他们附近开设工厂。

  过去几十年里,大量德系企业都是像克恩·里伯斯这样一家带一家过来的,而且一旦落地后,很多年都不会再动。周良杰解释说,汽车是个重设备投资的行业,一个新工厂的设备一旦投下去,要想再挪一下很难,“尤其是你想异地生产,比如说一个量产车,它的零部件本来是在上海的工厂生产杏彩平台app“一个都不能少”:汽车供应链的奥秘,即使你想要挪到不远的苏州去,也必须经过客户层层审批,可能光审批就得一年半载,非常麻烦”。

  从嘉定到太仓,再到昆山,在这个不大的空间范围里,形成了中国乃至全球最发达的汽车产业集群。在这个生态里,大家成为真正的利益共同体,牵一发而动全身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虽然它在这次危机中暴露了脆弱的一面,但至少在过去,因为根扎得深,它也展示出了强劲的韧性,抵御住了过往的历次危机。

 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,为了融入全球汽车产业链中,决策者们是抱着“用市场换技术”的想法,开出各种条件要求外资企业进来后搞本土化。但实际上,一旦产业扎根,本土化就成了企业不得不做的选择。

  安波福目前在中国的采购体系已经实现了70%~80%的本土化率,而且杨晓明说,这个数字在未来还会进一步提高,本土化在他眼中是企业生存的内在要求。“1993年,我们刚到中国的时候主要生产的是线束产品,因为它体积比较大,如果所有原材料都进口的话,大部分时间你是在运输空气,不像人家做电子器件的,一个集装箱就能装上万个。”杨晓明告诉我,安波福很早就看到了在国内发展产业链的优势和潜力,并且刻意培养了一批能到中国去的人才。杨晓明是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的博士,1993年,他进入当时的德尔福汽车公司,此后在生产线待过,也做过工程师、项目管理。2003年,他被派到国内。

  “外资企业带来的不仅是技术,还有生产管理,特别是质量控制的体系。培养一个供应商,实际上就是在教他怎么去搞质量管理,怎么控制生产过程中的风险。而中国人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,还有一支非常有纪律的工人队伍,这是在很多地方都不具备的。”杨晓明说。

  最近大家都在谈论供应链未来是不是会加速向东南亚转移,但不止一家受访企业告诉我,他们对此仍然比较乐观,因为中国过去几十年在技术资源、生产质量和配套设施上的长期积累依旧保持着明显优势。

  外资企业进入中国市场,同时也为中国培养出一个庞大的供应商体系,最后彼此谁也离不开谁。在这个过程里,中国汽车工业还有个宝贵的收获,就是人才。周良杰是同济大学汽车学院的博士,专业为车辆工程,这所学院就位于嘉定区安亭镇。他的同学里有很多一毕业就进了旁边的上汽、通用、大众公司,或者安波福、博世这样的供应链企业,像他一样摸爬滚打几年后,再出来创业的也不在少数。

  周良杰认为,特斯拉超级工厂之所以选择落地上海,并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建成投产,一是离不开上海及周边发达的供应链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上海储备了丰富的汽车业人才,从熟练工人到技术、采购、研发、项目管理等等,你都能迅速找到合适的人。“汽车产业是注重经验传承的,一个产品从研发到生产,各个环节有很多点,而且它的需求量比较大,像我们一年要做1000多万只传感器,每个月就100多万只,对整个生产的稳定性,包括供货能力都是一个很大的考验,这些都离不开专业的人才。”

  疫情之外,有些事情更让人担忧。比如芯片危机,因为现在的疫情,声音反倒被盖下去了。周良杰告诉我,事实上这个问题从去年到今年其实一直没有缓解。他们生产的传感器最不能缺芯片,“有些传感器只要一个芯片,比如轮速传感器,每辆车就只需要4个。但有些控制类的传感器,需要的芯片特别多,而且种类也特别多,比如方向盘角度传感器,可能一个就需要二三十种芯片,缺一个都不行,更复杂一点的可能需要上百个芯片。这两年因为芯片短缺,有很多客户订单我们也交不出来,这是汽车全行业面临的一个难题”。

  李弘韬是世纪汽车的总经理,他家在苏州开了10家4S店。他告诉我,2018年是汽车市场的一个拐点,那年后汽车销量不断下滑,尤其是做传统国产汽车品牌的经销商,50%以上都是不赚钱的。去年下半年,新能源汽车销量开始爆发,他本来指望手里的几个新能源品牌能帮他回点血,但马上就碰到缺芯危机,主机厂产能不足,发不出货,导致客户大量退单。到今年,因为上游锂镍材料价格暴涨,新能源车普遍提价一两万元,又吓退了一波客户。到这一轮疫情暴发,因为封控,顾客无法到店试驾,销量直接归零,赖以生存的维修保养业务也指望不上,因为已经没多少人开车上街了。李弘韬只能砍掉了新的投资计划,全力回收现金,甚至尝试起了做直播。

  事实上,近些年汽车工业面临的一个现实,就是利润率的持续下滑。嘉实基金关注汽车行业的研究员鲍杨告诉我,从2016、2017年开始,车企的利润率就呈整体下滑趋势,原来大家的利润率能做到15%~20%,最夸张的时候,国产的头部品牌都能到20%以上,但现在只有超豪华车才能做到这个水平,BBA(奔驰、宝马、奥迪)还有大众、丰田都只有10%左右,低的时候只有四五个点。对产业上游和下游来说,影响则更深远。

  李弘韬告诉我,这两年在上游有不少做零部件的小厂倒掉。因为这些小厂是跟主机厂绑定的,每一款车型,他们都要设计一套模具,量越大,成本越低,但现在销售端的量起不来,成本压力陡增。更致命的是,下游回款的账期也越来越长,以前可能是一两个月,现在有的能拖到半年,很容易就导致小厂的资金链断裂。

  德勤公司在2020年发布的一份报告也指出,汽车产业上游的二、三、四级零部件供应商多数为中小企业,“疫情带来的停工和前端整车生产销售的短期低迷,势必又将对供应商产生‘反噬作用,中小零部件供应商面临的资金流动风险、财务经营风险将被放大,这将给下游带来更长期的供应安全风险”。这份报告还提到了一些过往案例:2011年日本地震后,日本的零部件企业受到重创,一年内近50家企业在江苏丹阳集体建立了“日本汽车零部件工业园”。

  李珂羿是一位汽车后市场零配件外贸领域的从业者,他告诉我,随着汽车价格的不断降低,汽车后市场的规模正在逐年膨胀。阿里国际站汽摩配与整车外贸的运营专家立敏也说,中国目前给后市场提供了世界上最齐全的零配件生态,即使是国外一辆停产了几十年的老车,都可以在中国找到需要的零部件。

  李珂羿的公司在上海浦东,他介绍,后市场跟新车一样,分为德系、日系、美系、韩系等,他选择的是竞争相对低的法系车,涉足的零部件包括车身件、底盘件、电器件等等。李珂羿说,今年国外的需求很旺盛,主要问题是国内的生产跟不上。他们之前在长三角以及河北、河南等地都有很多供应商,但从2020年新冠疫情之后,他们已经换了一轮供应商。

  “2020年后,上游有将近20%的中小供应商或者倒闭,或者转产去做口罩、防护服等医用物品。这里面有各种影响因素,比如橡胶、塑料等原材料价格这两年大幅上涨,小工厂有时候把很多订单接过来后才发现根本没法做,做了也是亏。而且疫情当中为了节约成本,很多小厂都遣散了工人,等订单上来,再去找人就很难了,特别是熟练工,有的是因为封控过不来,有的是已经去了大厂。”——如果将供应链生态看作一片森林,它虽然能扛住外面的,但最怕的可能是来自内部的松动、崩塌。

  杨晓明告诉我,在精益生产的实践上,疫情之前,全世界都没法跟中国比,“我们的原材料,特别是大宗物料,比如铜材、塑料粒子等,都是我明天要用什么,你当天早上给我送过来,哪怕供应商的工厂不一定是在你附近,它有可能需要8个小时或者4个小时的车程。但中国这些年建立了全球最发达的高速公路网络,物流速度飞快。我发给无锡供应商指令,他两个小时之后就过来了,而且每天可以送几次。”

  嘉实基金关注汽车行业的研究员鲍杨告诉我,从2016、2017年开始,车企的利润率就呈整体下滑趋势,原来大家的利润率能做到15%~20%,最夸张的时候,国产的头部品牌都能到20%以上,但现在只有超豪华车才能做到这个水平,BBA(奔驰、宝马、奥迪)还有大众、丰田都只有10%左右,低的时候只有四五个点。

  取货方式改变的背后,是一整套生产方式的。业内人喜欢用一个动感十足的词形容这种方式——“拉”。主机厂拉动一级供应商,一级供应商拉动二级供应商,二级供应商拉动供应商,逐级而上,最终把整条供应链紧紧咬合在一起,最大限度地实现供需匹配,最大限度地提高人员、资金、物料的周转效率。这种生产理念衍生自日本丰田汽车公司的管理哲学:精益生产。